珍妃  第七章
作者:唐昕
    自古以來,西域產駿馬,天下皆知。其中又以天馬為極品,莫說中原皇帝沒有,就連元烈這個烏孫王的馬營里,也尋不著天馬蹤跡。


    三年多前,西域之大宛國將五色牝馬放牧天山之外,令其與天山上的野生天馬相配,果然產下了罕見的極品——汗血寶馬。


    大宛國為表忠誠,特別進貢了一匹珍貴的汗血寶馬予烏孫王。


    元烈知悉,大喜若狂,這一日清早便領著華珍與一干朝臣來到馬營,教眾人見識這舉世罕見的馬中極品。


    汗血寶馬通體赤紅,傳說可日行千里,之所以稱其為汗血,乃因其流汗之時,汗水順著肩胛而下,落在地上滴滴赤紅如血,因此稱之為汗血寶馬。


    元烈瞧著這野性未馴的年輕駿馬,不由得升起了親自馴服之意。


    “王妃為此駒起個名吧!”元烈瞧住華珍,眸中閃著興奮的光芒。


    華珍不由得感染了他的喜悅,側頭沉思片刻,回道︰“王上認為"絳風"如何?”


    元烈反覆念了幾次,笑道︰“好名!深紅色的風,我很喜歡。”


    華珍迎著他的眼,頭一遭朝他柔柔一笑。


    元烈的心為她這一抹初綻的笑而失神起來,像是心頭吹起了一陣溫暖的風。


    驀地,他勾起她小巧的下巴,在眾目睽睽之下,低頭吻上了她豐潤的唇瓣。


    當他心滿意足地抬起頭後,華珍一張俏顏已由頭紅至耳根。


    他恣肆的熱情時時令她失措,更逐漸升起另一番有別于以往的感受……她始終不願深究的感受。


    “我決定將這匹馬贈予你!”元烈開口。


    華珍微微一怔。


    “汗血寶馬極為珍貴,王上毋需——”


    元烈搖搖頭,以不贊同的語氣打斷她的話。


    “在我眼底,你比它還珍貴。”熠熠綠眸閃著有別以往的深情。


    華珍的心震了震,半垂下眼,輕輕回道︰“多謝王上。”翕動的羽睫之下,藏著不欲人知的情意。


    除卻清白之外,她僅剩下這一顆心了,她不知道眼前這個英俊而不馴的男人,是否可以珍惜她這顆易碎的心,直到永久?


    沒有人知道。


    元烈與華珍親密的情景落在一旁的呼蘭眼底,心中十分不是滋味。


    同樣的和親,他卻偏寵那中原女人!


    呼蘭真不明白那個瘦巴巴的女人有什麼地方比她好,她真的十分不甘心!


    “既然王上贈此馬予珍妃,想必是要由珍妃親自馴服這匹馬,是吧!”呼蘭立于一旁,惡意地開口。


    馴馬是一件十分不易之事,她自小在西域長大,馴馬難不倒她,但對這個生在中土的嬌貴女子而言,卻是一件困難而危險的愚行。


    元烈聞言,不由得擰起眉。


    “你這是存心刁難嗎?”綠眸凌厲地射向呼蘭。


    “呼蘭不敢!只是在此地,擁有馬匹之人一向是親自馴馬,難道不是?”呼蘭停了停,眸中閃過一抹狡猾。“莫非王上認為珍妃根本辦不到?”


    此話一出,眾人眸光皆落向華珍。


    沒有人反駁呼蘭的話。


    元烈正待駁斥,華珍卻輕輕地開了口︰“王上,華珍願一試。”聲音不大,卻足夠教周遭之人听清楚。


    “不行,你馭馬時日未久,此舉過于危險,我不許!”元烈堅拒。


    華珍一雙盈水秋波浮上倔強的光芒。


    “莫非王上要教眾人小看了中原女子?”她以漢語說道。


    元烈盯住她,好脾性地回道︰“對不懂馬性之人來說,這是一件很危險的事。”


    “華珍可以由此刻開始學。”她停了一下,接口又道︰“除非王上真的認為華珍無用至極,根本不願教導我馴馬術。”她仰起臉,無懼地迎視他的眸光。


    兩人對峙著。


    半晌,元烈終于開口︰“來人,備馬鞭!”


    小廝哈泰爾立即奉上馴馬用的皮鞭。


    元烈拿起鞭子來到華珍面前,“現下後悔還來得及。”


    華珍想也不想,伸手接過皮鞭,“開始吧!”她丟下話後,率先走進圍欄。


    元烈緊跟其後。如今,他開始有些後悔將這匹未馴之馬贈予她。


    開頭的時候,馴馬人必須在馬頸上套下繩索,牽著馬匹繞場奔走。


    華珍依言而行,一手拉著繩索一端,另一手揮動皮鞭,策動馬匹不斷地繞著圍場邊奔走。


    “做得不錯!”元烈鼓勵地開口,眸中流露毫不掩飾的贊許。


    華珍淺淺一笑,持續著手邊的動作。


    呼蘭瞧在眼底,暗暗懊惱。


    正當華珍專注在手上的動作時,汗血寶馬卻不願乖乖地馴服,它長嘶一聲,掙扎地直立而起,欲掙月兌華珍手上的繩索。


    在這危急的一刻,華珍閃身,然而卻沒有幸免,仍教馬匹給踢飛了原地。


    直到事後回想,元烈仍無法完全形容當時的那一瞬,自己是怎番的心境。


    一切像是突然無聲般,他甚至可以听見自己的心跳。


    “華珍!”這一聲破碎的嘶吼,打破了致命的死寂。


    元烈沖向華珍。


    圖倫立即上前扯住馬頸上的繩索,避免它在驚嚇中繼續傷人。


    察覺華珍氣息尚存,元烈立即伸手橫抱起她,急速離開了馬營。


    在驚愕憂急的群臣之中,只有呼蘭臉上是一片漠然。


    漸漸地,她透出一抹隱隱約約的笑,隨著眾人離開馬營。


    **


    *由于內傷不輕,華珍整整昏迷了七日。這段期間,元烈親自照顧,寸步不離。


    如玉曾多次請求照料華珍,總被元烈所拒。然而,這卻讓如玉更加感動。


    她原以為王上是個喜新厭舊的人,不料,他對公主竟深情如斯。


    鮑主若得知,一定會很歡喜的,她知道其實公主並不若表面上冷情,之所以逃營而去,是對一切絕望了吧!


    現下,如玉只希望公主能盡快醒來,能知道王上對她的情意。


    也許是皇天不負苦心人,華珍在第十日夜里終于睜開了眼。


    此時夜正深,營帳中僅燃著一盞油燈。元烈倦極而眠,伏在華珍身邊沉睡著。


    透過昏暗的燈光,華珍頭一回認認真真地打量起他。


    以往的驚懼在這一刻盡數化為柔柔的情絲與淡淡的甜意,流轉在心田。


    這重傷的幾日里,她並非毫無知覺。昏沉間,她總感覺得到有人對她的關懷與照料。


    是他吧!


    瞧著他倦極的臉龐,華珍心頭是感激的。


    沉思間,她一時氣息不暢,咳了起來。


    元烈立即睜開眼,滿臉狂喜地坐直身。


    “來!喝點水,順順氣。”他半扶起華珍,端來水杯遞至她唇畔,細心地喂她喝水,舉手投足間,像是十分地熟練。


    在黑暗中扶持她的溫暖大手定是他,華珍更加確信這一點。


    “謝謝您,王上。”華珍開口。


    元烈盯住她蒼白的小臉,久久沒有開口說話,只是一徑盯住她,像是怕她平空消失般。


    “王上……”


    “知道嗎?”他低啞地開口。“這幾日,我總算明白了恐懼的滋味。”他多害怕她就此一路睡進黃泉,從此天人兩隔!


    “王上……”華珍一時心緒激動,忍不住又咳了起來。


    “別再開口,多歇息。”元烈放她躺下,替她拉上被氈,並且取了木材丟入堆砌的土炕,重新升起營火。很快的,帳中又暖了起來。


    元烈回到華珍身邊,兩人眸光交纏。


    半晌,華珍掀開被氈一角。


    元烈靜靜地躺在她身邊,沒有開口。


    華珍輕輕地把頭靠上他的肩,一種很淡很淡的幸福感覺飄過她心田。


    不久之後,她再度沉沉睡去。


    **


    *日子一天天過去,華珍的傷勢幾乎好了大半。


    這一日清早,元烈離帳,如玉隨即入帳與華珍相伴。


    “王上人呢?”


    “好象朝馬營方向去了。”


    華珍不語。


    驀地,她開口道︰“快,如玉,咱們也到馬營去一趟。”華珍說著,便掙扎地下了床。


    “公主,您傷勢未愈,怎能出帳去呢?”


    “我很好,礙不了事的。快,替我穿上衣裳!”


    如玉見她似乎很急,只有依言為她著衣。


    華珍可以行走,卻走得很慢。


    “快,扶我走!”


    如玉立即扶著華珍踏出帳外。


    “公主,到底有什麼事這樣急呢?”如玉忍不住問道。她一向很少見公主行事這般焦急。


    “只是一種預感,到了馬營你自然知曉,但願一切是我想錯了。”不多久,兩人來到馬營,小廝哈泰爾迎了上來。“小人見過王妃。”


    “王上人呢?”華珍放眼望去,卻只見馬匹,並無元烈蹤影。


    難道是她多心了?


    “回王妃,王上拉著汗血寶馬到那一頭去了。”哈泰爾指著圍欄另一端。


    “快,你去告訴王上,一切待我去了再說!”


    “是!”哈泰爾立即躍上馬背,急急奔去。不多久,華珍亦來到圍欄的另一頭,元烈一見她,立即迎了上來。


    “你傷勢未愈,怎可輕易離開王帳呢?”薄怒的語氣里,淨是滿滿的關切。


    華珍卻不回答,掙月兌了如玉攙扶的雙手後,來到元烈與汗血寶馬前。


    說不怕,那是騙人的。仰頭瞧著汗血寶馬,它神駿依舊、難馴依舊。


    華珍腦中浮現自己那一日受傷的情景。


    “離這畜牲遠一點!”元烈急忙拉起她的手,將她與汗血寶馬拉開了距離。


    那一日她重傷的驚恐至今仍存,他怕是一輩子也忘不了。


    瞧著他抽出腰間的短刀,華珍蹙眉開口︰“王上要做什麼?”浮上心頭的是淡淡的哀傷,這匹神駒怕是要因為她而斷送性命了吧!


    “那還用問嗎?當然是一刀結束它的性命!”在他心底孰輕孰重,他分得一清二楚。


    “王上忘了已將此駒贈予華珍了嗎?”


    “可是……”


    “華珍不要它死。”她微笑道。


    “倘若你愛馬,馬營里有五千匹任你挑選。”


    “我只要這一匹!”溫柔的語氣里,帶著堅持。


    “你不恨它曾差點奪走你的性命?”他可是在乎得很!


    華珍搖搖頭。“它並非有意取我性命,之所以反抗掙扎,全是因為不甘被人所馭,這與華珍初初和親的心情一般。”明眸深處浮動的是淡淡的傷感。


    元烈的心像是被狠狠地撞了下。


    “與我成婚,對你竟是這般為難是嗎?”他慘淡一笑,轉身就走。


    他的心充滿了苦澀與痛楚。難道她還不明白,他的心有她,只容得下她一人啊!


    懊死!心頭怨憤又起,他加快了離去的腳步。


    “不!別走。”華珍一怔,明白他的心境,邁步直追上去。


    然而,身上的傷卻不容她奔走。一個踉蹌之後,她僕跌在雪地上。


    “公主,您要不要緊?”如玉一驚,趕忙上前。


    元烈回首,見她跌跪在雪地上,卻淚眼汪汪地瞧住自己。


    掙扎了半晌,他狠一咬牙,邁步離去。


    “元烈!”華珍發出破碎的嘶喚。


    到這一刻,他決絕而去的這一刻,她才明白自己的心痛,自己已無可救藥的情意!


    聞聲,元烈停下腳步。


    這是她頭一遭如此喚他的名。


    元烈緩緩轉身,回到華珍面前。


    “如果無法愛我,又何苦喚我回頭?”他蹲,凝視她的淚眼。


    瞧住他模糊的俊顏,華珍悄然開口︰“我……我只是怕。元烈,我只是怕有朝一日,在你厭倦了我以後,會將我拱手贈予他人。”她不願成為男人間的玩物,絕不願!


    “就這樣?”元烈輕問。


    華珍點點頭。


    “你……你……”因為太過想得到她的真心,反而令他不知如何開口。


    華珍何嘗不明白這樣的心境,正因為太過在乎,所以更恐懼失去。


    她挨近元烈,一雙冰冷的小手拉過他的手,柔柔地開口︰“如今,我只想告訴你,成為你的妻子,我一點也不後悔。”美麗的容顏泛起一絲心酸的微笑。


    經過這許多波折,她總算明白自己心的依歸。


    下一瞬,元烈將她緊緊擁入懷里。“告訴我,你會永遠留下來嗎?”


    “我會!只要王上愛我,華珍願伴王上一生一世!”她承諾。


    元烈的心迸出了無數的喜悅。“我以性命對天發誓,你永遠是我一人的妻子,無論如何,我決不將你拱手讓人!”


    華珍聞言,欲止的淚水再度氾濫,止也止不住。


    元烈只是擁住她,給她無言的安慰。


    如玉在一旁瞧了,忍不住也紅了眼眶。如今看來,公主也在這片異域尋著了自己的天。


    炳泰爾雖然听不懂漢語,卻也為這雪地里真情流露的一幕而深深感動。


    誰說言語才是惟一的溝通方式?


    望著這深情相擁的情景,哈泰爾知道王上與王妃兩人定然深愛著彼此,無庸置疑。


    這個時候,天又落下細雪,漫天的雪花飄散在元烈與華珍周遭。


    “回去吧!”元烈橫抱起華珍輕如羽毛的軀體,對她的愛與憐惜,令他心頭升起熟悉的痛。


    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對一個女人這樣痴心。


    在雪花飛舞中,一行人緩緩回營。


    華珍心底,開始泛起幸福的滋味……**


    *大雪紛飛的日子對烏孫人民而言是艱苦的。


    在此地,人民仰賴的是馬匹與駱駝;馬匹尤其重要。


    除了代步之外,馬匹可擠女乃制酪,皮毛制氈,更可供食用;除此之外,人民不若中原人善鑽營牟利,始終在塞外過著純樸簡約的日子。


    華珍為了想讓烏孫人民生活得更好,每在閑暇之余,想著如何改善人民生活的方法。


    這一日正在沉思之際,守營侍衛入帳通報︰“啟稟王妃,右大將軍夫人求見。”


    “快請!”


    片刻,如玉入得帳來。


    “如玉見過公主。”


    “快平身!”華珍臉上浮現幾許擔憂之色。“我听圖倫說,你近來身子不適,是哪兒不舒服呢?要不要請太醫瞧瞧?”


    如玉忙回道︰“多謝公主關心,如玉很好,毋需請太醫。”


    “真的?”


    如玉臉上驀地紅了,“不瞞公主,如玉並不是生病。”


    華珍一听,不由得更加糊涂了。“不是生病怎麼會不舒服呢?”


    “回公主,如玉……如玉是有了身孕!”她靦腆地說出口。


    華珍怔了怔,隨即笑了。打從和親之後,她就未曾如此開懷地笑。


    如玉面色不由得更紅了。


    “好妹子!我真為你高興。”華珍拉起如玉的手。


    “公主……”


    “來,快修一封,告訴你家鄉的爹娘吧!”


    “嗯!”如玉備了紙墨,開始寫起家。


    這一寫,主僕二人便勾起了思鄉之情。故國的巍巍山河,遙不可見的親人……只有離鄉的人,方能體會思鄉的心酸;那樣的痛,有時在夢中也會流淚。


    華珍慶幸自己與如玉雖遠嫁異邦,卻能在異邦找到如意郎君,尋著了安身立命的所在。


    也許,她該為往後的日子打算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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